都回来了!我的记忆——准确来说是我到这以前的记忆,他们全都回来了!快!在他们又消失之前,我要把他们都记下来!

    18岁?或者是19岁?反正是在那段年纪,我和一批怀有同样目的的人挤在破烂的客舱里——那肯定是个酒窖改建的,到处弥漫着残留的淡淡朗姆酒味道,和舱里浓重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被夏日的热气缓缓地蒸馏着,直绕过你的鼻孔,冲入你的脑门。晚上我索性就睡在甲板上,海风呼啸着发出可怖的声响,桅杆和风帆都剧烈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折断落下。我只好安慰自己这至少会让我们的船快点靠岸。在海上挣扎了几个月,我终于见到了那块人们都魂牵梦绕的陆地——但我怎么也料想不到,它竟如海边的沙砾边变化无常,从开始与它见面时人人脸上嵌着的笑脸到如今它对它虔诚信徒的残酷折磨,这所有迷幻而怪异的一切都如海风中翻腾的水浪般涌进我那逐渐拼凑成型的记忆中了。

    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在这儿的第一年的生活,任何人间仙境和乐园都难以比拟。我们那艘破船一停靠在港口旁边,遍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两棵挺直高大的棕榈树间系着一幅巨大的横幅,使人们一下船便能一睹“利纳大天地恭贺各位光临”几个大字的风采。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行色匆匆,让这本就狭小的港口显得格外拥挤。其中有几个穿着奇怪的人,却悠闲地嚼着烟草。他们在原地站着不动,目光死死地盯着船上下来的行人,和周围忙碌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我满怀希望地踱步在这港口上,感觉前方有着无限光明的前程在等着我。就像广告里说的那样,在这里,仿佛任何工作都被镀了一层金箔——会按时发工资、没有剥削和压迫,最关键的是没有歧视和高低贵贱之分,任何人都能得到本该有的尊重。也许当个外语老师?算了,自从我的脑袋会思考以来,知识就从来溜不进那里。要不做个鞋匠吧?虽然我在一个老鞋匠那里做了几年学徒,也许在这里我也能成个老师傅呢!嗯,再考虑考虑,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底下是不是还藏有什么巨大的金矿,不是吗?退后一步想,即使我不幸碰上最差的情况,也还能跑跑腿、送送邮件、递递报纸什么的。这有什么难度?只要我肯干,那一切就好说极了——广告上可说着呢!在利纳,人人都能保证有工作。我想是真的,那堆港口上的大忙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随意地走着,任凭我脑海中的美好幻想牵引着我前进,直到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准确来说,是那人主动靠过来撞在我身上。我摇了摇脑袋,回过神来,看向这个人,发现他就是港口上穿着奇装异服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头上戴着一块黑色的像帽子般的布料(大得几乎遮住了他的脸),黑色的披肩也宽大得吓人,一直垂到前后腰间,包裹住了他双手,活像一团黑色的乌云行走在地上——直到如今,我都无法对这个人做出评价。他就像那没有尽头、黑暗深邃的海底,把我的感情吞浸在里面,直至麻木到无法判断。这个人把我带进天堂,就像升起桅杆一样简单;这个人又把我推进地狱,也像降下风帆一样容易。如果非要说,那我只能说,这个人生来就能主宰我的命运。

    “喂!小兄弟。偷渡过来的吧!”那个人竟和我说的同一种语言。

    “才没有!你管乘坐一艘几百人的大船,光明正大的靠岸叫做偷渡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接他的话,也许是某种魔力。

    “得了吧!这个港口的人十有八九是偷渡过来的——不过谁在意呢?这儿没有人来管这事儿,也没有人想来管!——你父母呢?没和你一起?”他笑起来了,在帽子的遮挡下,我只看到他那夸张的大幅度笑容和整齐洁白的牙齿。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这才想起来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什么?关系?哦!那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想来提醒你几句。你知道这地方的来头吗?”

    “要是我说‘不知道’呢?你来像个老教师一样给我讲讲?”那时的我还对他存有戒心,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我当然可以这样做,小鬼!我虽然不是天生带有利纳的血,但我在这儿的时间比你活着的日子还要长!我对这儿每一滴海水、每一口空气都了如指掌!说直白一点,你要想在这里生活得无忧无虑,那你听我的准错不了。”他刚开始说这话的身体前倾,语速飞快,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那悠长的语调和诡异的笑容。

    “好的,先生,”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好对眼前这个人放尊重点,“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在这个地方活得美美的!”我说这话时依然带着点调侃的色彩。

    “你知道的,如果你是看广告过来的,那我就不得不坏了你的美梦了——那个广告公司,还有那些写广告的,甚至派发广告的人都是一堆该死的骗子!不用想也知道,‘公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连充满神力的天神们都不能实现公正!你看看那些港口上工作的人,你知道吗?他们不为政府工作——因为这儿没有政府!但他们为一位公爵老爷卖力,那个该死的老头子,他赚着我们一辈子都没有的钱,干着我们想都不敢想的龌龊事——你说这‘公正’吗?他甚至还拥有一支军队——我想这是为了证实反抗他的下场,但事实上根本没人反抗他。”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牙齿咬得格外紧,像极了一只野兽撕咬着猎物,这副可怕的模样在帽子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愤怒,彷佛要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那公爵老爷身上。

    “这……显然很不公正!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真正的公正存在。可我只是一个想来这里赚钱的普通人而已,或许等我到了你的年纪,我就懂了你说的了——听你的声音,我觉得你的年纪应该比我大吧!”我只好附和道,尝试在不激怒他和脱身中找到一个平衡点。

    “普通人?不不不,你可不普通!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至少有一点那广告的确真真切切地说了出来。‘在利纳,每个人都能找到工作’。嗯,我把我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把我走过的地方都想了一遍——好像真没见过什么游手好闲的懒汉呢!说到哪儿了,对了!普通人!你可一点都不是个普通人!”他说这话时,一只手突然从那披肩中伸出来,搭在我的肩上。

    “普通人,普通人,嗯!你怎么会是个普通人呢……”他接着自言自语地说到。

    我打了一个寒颤,心里直发麻,脑袋里想这回遇到疯子了。于是想趁他不注意,拔腿马上跑。

    “你别怕我,小兄弟。你那表情都快从你脸上剥落下来了。你不是想赚钱吗?我这儿有份跑腿的工作,你干不干?”他那诡异的笑容又浮现在帽子下面。

    “看你给我多少钱。工资是一日结还是一星期——广告上说你们从不拖欠工资,这也是真的吧?”虽然害怕,但金钱的力量还是鼓励我说出了口。

    “一千普勒一天。这些钱可够你花的了,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其他人开的价格——尤其是那个老爷,他能给你五百普勒都算大恩大德了!”

    “我可以考虑,不过你要说得更清楚一点——我虽然初来驾到,可一点也不傻。你也知道,我是随时可以带着钱跑路的。”在谈到找工作上,我突然就有了和他攀谈对峙的勇气。

    “很好!嗯,很好!小子,我们就需要你这样锐气十足的人。那些唯唯诺诺听我们话的人,我们都还想开除他们哩——谁知道他们对待那些老爷也是不是一样低声下气。”他面露满意之色,彷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跟我来吧!”他转过身,黑色披肩随风飘动,头也不回得向前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故意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我就赶紧跑,一刻也不要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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